探寻《庄子》07 “大哀与大爱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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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7课·“大哀与大爱”

当局者迷，

旁观者清。

若昧真性，

万劫难行……

大家好！

我们继续来学习庄子的《齐物论》。

上节课讲到「大知闲闲，小知间间；大言炎炎，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，其觉也形开」……讲到这里。在继续往下学习之前，我们先要来了解一下「庄子」的时代背景。

我们知道，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，那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。先秦有「诸子百家」（「先秦」我们知道就是秦朝之前，有诸子百家），当时流传最广泛的有：儒家、法家、道家、墨家、阴阳家、名家、杂家、农家、小说家、纵横家、兵家、医家等等。

说是「诸子百家」呀，其实在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等书籍里记载说，「诸子百家」其实有上千家……那个时候，可以说中华民族的思想好像突然就绽放了一样，像烟花突然绽放一样，而且是各式各样的烟花，同时绽放……门派如此众多，但是大部分的门派都执著自己的观点是最正确的，经常会攻击别人的观点。

而庄子呢，他是一个超然物外的人，他的性情比较冲和，也不喜欢跟别人斗来斗去。他就以旁观者的姿态，就看着这百家争鸣，互相以言语互刺……舌头（或者说文人的笔锋）就成了互相打斗的工具了。

想想人与人之间的打斗也有意思，有的时候，眼神、眼色也会成为打斗的工具。比如说：两个人吵架了，你瞪我一眼，我瞪你一眼，互相斜视对方——眼神、眼色也能成为打斗的工具；有的时候手里拿着武器，没有武器的，抛个砖头啊，扔个石块儿啊，这也是工具；还有的时候不发出声音，「意念」也会成为人类之间打斗的工具——虽然表面上两个人都不说话，内心一直在谩骂，一直在诅咒对方，是不是啊？意念也会成为打斗的工具；还有就是舌头，舌头也会成为打斗的工具……

那么，如果总是执著个人的见解，或者自己这个派别的见解是最正确的，那么，他的思想就成为了战斗武器了。有的时候，他甚至忘了他提出这个观点的初发心是什么，他都忘了，就是想着跟别人打斗，我要取胜……执著这些。

接下来，「庄子」讲的就是世间万象了：

【与接为搆，日以心斗。】

这些世间人啊，整天就住在他的「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」给他造的幻境里面。住在这个幻境里，跟什么因缘对接上，他就跟什么开始纠缠、交战。

这个「搆」，其实就是交战、打斗的意思。日日夜夜地就用心去跟别人斗争。

【缦者，窖者，密者。】

然后，「缦者、窖者、密者」，这都是形容那种打斗的心理。

庄子看着这世间人——「缦者」，「缦」，因为它有个绞丝儿，就形容心思的这种狡诈、狡猾，纠缠感啊，缠搅啊……这种感觉；那么「窖者」，自己要藏起来密谋什么事情，是吧？好像要把自己偷偷地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，我要密谋做什么……「密者」，就是行动诡秘，有的时候表面一套，背后一套。

【小恐惴惴，大恐缦缦。】

庄子说：人类小的恐惧就是表现为「惴惴不安」，有点儿紧张……哎呀，我这孩子出门去了，怎么好久都没有消息，有点担忧，但是又不确定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，是吧？这是「小恐」惴惴的感觉。

「大恐缦缦」，「缦缦」是失魂落魄的感觉，知道这孩子怎么突然出事情了……就是一种大的这种恐惧感袭来，灵魂好像都不见了……

小的恐惧是一种惴惴不安，大的恐惧就是失魂落魄。

所以，庄子特别善于研究人类的心理。

【其发若机栝，其司是非之谓也；】

庄子又讲：就是说，人与人之间互相以心斗，斗来斗去，一开始可能不讲话，那一讲话可能停不下来，像机关枪扣动了扳机一样就停不下来了。「机」，就是扳机；「栝」，就是射弓箭的时候，在箭末尾有一个扣弦的地方，扣一下那个地方你射箭的箭就射出去了。

要么不斗，斗起来这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这个「斗」中了，就执著于此了。

「其司是非之谓也」。庄子形容的就是大家沉溺于这种「我是你非」这种争执的状态。「我是你非」，就是认为自己是对的，认为别人是错的（就争执嘛）。

【其留如诅盟，其守胜之谓也；】

那么，暂时如果还没有出征，形容这些各门各派之间，或者人与人之间，即使还没有进行实质性的斗争的时候，也像「诅盟」，就是密谋做什么坏事儿的一个同盟组织一样，也是在进行坏的密谋。

「其守胜之谓也」，密谋的目的就是我这方要战胜——要么就是我取胜，要么我们门派要取胜（就是研究这些）。

【其杀若秋冬，以言其日消也；】

这个「杀」，是指的「肃杀」的感觉。就是一旦争斗起来，这些思想家就变得很无情，像秋天来了，天气越来越冷了，或者像寒冬一样。

本来这些思想家最初的出发点，可能他提出他的思想是为了改善人类的生活，利益大众，利益国家（出发点都是这个），但是，一旦跟别人斗争的时候，他的心就变得冷酷无情。

「以言其日消也」，就是他的那种对于人民大众的那种悲悯之情就消失不见了。

他本来是很善良的呀，他提出这个言论（这些思想）一开始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人民好，但是一旦陷入到跟其他门派的争执的时候，你看看，简直像冷酷无情的深秋和严冬一样！

【其溺之所为之，不可使复之也；】

庄子看着这各门各派很执著自己的认知的这些思想家或者思想者，看到他们沉溺在自己的认知和偏执当中，简直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到一种正常状态了。

【其厌也如缄，以言其老洫也；】

那么，这样争斗啊，争斗啊……也有精力耗散的时候，也有累的时候。这个「厌」，就是有时候争执、争吵啊，争辩啊，辩论啊……也累了，就好像是开始变得缄默了（沉默了），变得封闭自己了。这个时候「以言其老洫」，其实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，累了嘛！

【近死之心，莫使复阳也。】

一旦争辩累了，这种衰微的状态，就好像没有办法再恢复到以往的生机了。

【喜怒哀乐，虑叹变慹，姚佚启态。】

再看看这个人世间的「喜、怒、哀、乐」，「虑、叹、变、慹」……「喜」就是喜悦；「怒」，发怒；「哀」，哀伤；「乐」，也是喜悦，很快乐的样子；「虑」，思虑重（想事情）；「叹」，慨叹、哀叹，或者说抒发自己的某种不满情绪；「变」，一些情绪及思想各方面的变化性（一种多变性或者一种善变性）……

还有「慹」，这个「慹」字有意思，上面一个「执著」的「执」，下面一个「心」——就是「心里的执著」：这个形容人多忧愁、多恐惧的状态。

要么人类就是处在一种「姚佚启态」的状态里。「姚」其实通那个「轻佻」的「佻」，就是人类要么有思想，有思想有时候也陷入偏执；要么没思想，没思想就是很轻佻的样子，很轻浮的样子。这个「佚」就是很放逸的，很放纵的那种，甚至有点纵欲的样子。

这个「启」，就是完全「我放飞自我了」，「谁也别管我了」……

「态」，就是各种姿态都有。

——这就是众生相啊，芸芸众生相，庄子在旁观。

【乐出虚，蒸成菌。】

世间人的这些享乐都是比较浅薄的，「乐极」就生出了「空虚」来了。就好像这个蒸汽蒸久了能够生出一些病菌，或者说细菌，或者菌类的生命体一样。

人类的「乐」，乐到了极致，就呈现出一种空虚的状态。因为他们的这个「乐」是浅薄的乐，他们只是在这种感官上，或者在思想认识的执著上寻求「乐」，这种「乐」肯定到最后会带来一种空虚的感觉。

【日夜相代乎前，而莫知其所萌。】

就这样日日夜夜的一天又一天，明天的日子跟前一天也差不多，后天的日子跟前一天也差不多，就是这样子——「日夜相代乎前」，就一天一天这么过去，好像一直在重复，都比较相似……

「而莫知其所萌」，也不知道这种日子是什么时候「最开始」的，找不到这种日子最开始的那个源头。

总之，人类就这样过着他们的生活……

【已乎，已乎！旦暮得此，其所由以生乎！】

庄子这个时候慨叹说：「已乎，已乎」！——哎呀，算了吧，算了吧！我看都看腻了，人类还没过够呢！「已乎，已乎」！该结束了，大家该厌倦了！

「旦暮得此，其所由以生乎」。「旦」，这里代表早晨；「暮」，就是傍晚；「旦暮」就是一天。就是你要是用一天的时间终于退远了看看这芸芸众生相，「其所由以生乎」，你就会慨叹：哎呀，我这个日子什么时候开始的，它真的有意义吗？为什么我会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……

「所由」就是由来、由头、源头的意思。如果一直在其中，就是说，「当局者迷」，一直「迷」在局里面你就看不清这个局；「旁观者清」，你哪怕抽出一天的时间，进行一个庄子这样的旁观，你可能就要想一想：这一切的混乱之相为什么会发生？它的根由是什么？也许就因为你的反观，这个根由你就找到了，然后，转变就开始了……

庄子看似一直逍遥，冷静，但实际上他也并非没有情感。在批完了芸芸众生相之后，他的悲悯之心又上来了。

他说：

【非彼无我，非我无所取。是亦近矣，而不知其所为使。】

他这个时候开始体恤这些迷蒙的、迷昧的人民大众了……说：并不是他们没有那种本然的、天真的自我本性。

「非彼无我」，这个「我」就是天真的「自我本性」。并不是这些人民大众、这些思想家没有那种本然的自我本性，不是没有；也不是说这种天真自然的自我本性「无所取」，丢弃了他们……不是的，不是这样子的。其实他们还是含着自己那个本然的、天真的自我本性的。但为什么会把日子过成了前面这种混乱的、可悲的、可叹又可笑的状态呢？

「是亦近矣」，就是说，因为「群体的惯性」导致的——这世世代代以来都是这样生活的，大家都是这样的，这种「惯性」就像海浪推着他走，这一浪又一浪靠近了，他还没逃避呢，「而不知其所为使」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所以，人类的这种迷昧、不觉醒的状态（它）是一种「惯性」。庄子在这里就说：其实不怪大家，这是惯性的力量太强了！

【若有真宰，而特不得其眹。】

那么惯性的力量太强了，导致「若有真宰」，就是即便是真的，有真正的主宰，就是这种纯洁天真的「自我本性」。

「而特不得其眹」，就是怎么一眼望去看不到，看不到这些众生有那种纯洁天真的「自我本性」（看不到什么特征）。为什么呢？祂被覆盖住了。

【可行己信，而不见其形，有情而无形。】

大家都在奉行「自己认为对的」，「自己相信的」，总是跟着自己所相信的，跟着自己的认知走；「而不见其形」，看不到自己真正的「真我」，就是「本来面目」是什么他们看不到……

「有情而无形」，表面上看，这芸芸众生也是充满感情的，爱恨情仇的，是吧？「喜怒哀乐」呀……就是刚才前面讲的「虑叹变慹」呀，看着他们也是充满感情的，是「有情动物」啊……但是「无形」，没有实际存在的真正意义。

接下来，庄子又慨叹说：

【百骸、九窍、六藏、赅而存焉，吾谁与为亲？】

想一想，我们每具肉身都有上百个骨节。「骸」代表骨头、骨节；然后，「九窍」，就是九个孔，比如说：我们两个眼睛、两个鼻孔、两个耳朵、一张嘴，是吧？然后，还有两个排泄口——这是「九窍」，九个开口（我们的身体有九个开口）。

「六藏」就是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肾，因为肾有两个，所以就是「六藏」。

看看这个肉身，我们都挺完整地存在着吧？都有上百个骨关节（上百根骨头、关节），然后，我们有九个「窍」，然后呢，都有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肾，是吧？都有这些……看着好像挺完整的吧？

「吾谁与为亲」？但是，看着一具具肉身又好像非常地单独而独立。「吾谁与为亲」？就是「谁」与「吾」为亲（谁与我们最亲）呢？

下面是庄子在问：

【汝皆说之乎？】

你们能讲清楚吗？看上去肉身都是完好无损的（该有的都有），但是谁与我们最亲？

单个儿的肉身与肉身像行尸走肉一样，在思想上人类又总是互相争来争去打斗……人与人不相亲，那谁与我们「为亲」？

为什么人与人不相亲？我们看上去如此的相似，都有上百个骨头、关节，都有九窍和六藏……为什么我们没有真的「相亲」（相互亲爱，相互爱护），为什么？

【其有私焉？】

是不是那个「私心」在作怪的缘故？是不是因为有那个「私心」啊？

【如是皆有为臣妾乎？】

难道大家都是「有为法」的臣妾吗？都是「有为法」的奴仆吗？你们都迷在这些幻相当中？

【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？】

难道这所有的众生，包括各门各派的思想家、思想者……我们都是有为法的奴仆吗？而这些奴仆（他们）互相之间不能够相互相处得很好，是不是？

【其递相为君臣乎？】

而且，看看吧，我们作为「有为法」的奴仆，还递相为君臣：一会儿甲方胜利，一会儿乙方胜利；一会儿甲方高，一会儿乙方高……互相为君，互相为臣。

【其有真君存焉？】

我们的天真、自然的纯洁本性，还存在于我们之内吗？

世间人都在追求什么呀？追求要么是「个我」的享受（享乐），要么就是与人比较时的一种胜利……是不是啊？

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，无益损乎其真。】

世间人无论是得到了他想要的，还是没得到他想要的，都是一直在损害他的天真、纯洁的自我本性啊！

为什么？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天真纯洁的自我本性在身上，就是迷在幻相里为那个「自私」服务。所以他得到他想要的，或者得不到他想要的，都对于显发自己那纯洁无私的「真我本性」毫无益处……

然后庄子又慨叹，说：这世间的芸芸大众——

【一受其成形，不忘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，其行尽如驰，而莫之能止，不亦悲乎！】

一旦得了这个人形了，就不会忘记「以待尽」。「待」什么「尽」呢？就等待着这种集体无意识的麻木、蒙昧、愚痴……把他们消耗殆尽。

在愚痴中，这些芸芸大众与万物相互攻击、相互伤害，而且他们沉迷其中，注意力都在那儿，速度还很快。这种与万物相互攻击、相互伤害的速度就像奔驰一般，非常快，止都止不住……不是很可悲的事情吗？

【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，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，可不哀邪！】

「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」啊！看上去很忙碌，一直忙着与万物相攻击、相伤害，就没看谁成功过了。

因为前面讲了，不管你得到你想要的，还是得不到，都损坏了你的纯洁天真的「自我本性」。因为那个本性被你压住了、盖住了，被你忘记了，显不出来，祂就像消失了一样……

所以，「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，可不哀邪（yé）」！这芸芸众生啊，就天天这样忙碌，被幻相困住，被惯性奴役着……谁也不能成功。

庄子认为：如果大家不能显发出自己本有的纯洁本性，也就得不到所谓的成功。你只是在世间很劳累，「而不知其所归」，也不知道去向何方？真的是为你悲哀呀！

【人谓之不死，奚益？】

人还想求长寿，我要长寿活多久，还想寻求不死……有什么益处呢？你就重复着这种集体的无意识、集体的愚痴，你就重复着这种与万物的相互伤害，有什么益处？你不死有什么益处，长寿有什么益处？

【其形化，其心与之然，可不谓大哀乎！】

人类的肉身（形体）已经被这种集体的无意识、集体愚痴（这种惯性）所同化，他们的心也已经被同化，这不是最大的可悲之事吗？——「可不谓大哀乎」！

【人之生也，固若是芒乎？】

这个锋芒毕露的「芒」，麦芒的「芒」，有互相攻击伤害的意思，互相扎人的意思，也有「迷茫」的意思。说人活这一生难道就要固守着这种「迷茫」吗？就要固守着这种自私和相互伤害吗？

【其我独芒，而人亦有不芒者乎？】

就是说，难道每个人都是这样，充满着尖，充满着刺，想要伤害别人吗？难道每个人都是这样迷茫吗？人间还有没有那种「不芒者」（不迷茫者）呢？人间还有没有那种放下锋芒，放下尖和刺的「大爱者」？

我们学习《庄子》，到了今天是第七课了，终于感受到了庄子的情感。

在前几节课，一直觉得他就是个孩子在玩儿（在玩耍），超然物外，应该没什么情感……但是今天感受到了庄子的大悲、大哀、大爱！还有「哀其不幸，怒气不争」的这种心痛！所以，庄子的思想也是非常多面的……

现代诗人「艾青」有一首诗，很对应今天庄子给我们的感觉。我们来分享一下：

（《我爱这土地》）

假如我是一只鸟，

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：

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，

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，

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，

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……

——然后我死了，

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。

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？

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