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寻《庄子》09 “万物一马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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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9课·“万物一马”
旁礴万物以为一,
无物非我;
凌达诸相至本空,
巧用无穷……
大家好!
我们再一次地回到《庄子·内篇》的《齐物论》。
在讲下面这个段落之前,我们必须先提一个名字——「公孙龙」。有一些好朋友知道公孙龙,他是战国时期名家学派的一个代表人物。他非常擅长逻辑学以及辩论,有人称他为「诡辩天才」(是著名的「诡辩家」),就是不管你提出什么观点,他都能驳倒你。
公孙龙这个人,他曾经写过两部论:一个叫《指物论》,一个叫《白马论》。庄子这个地方呢,就是针对着《指物论》和《白马论》略微地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。
《指物论》都讲的是什么呢?这篇文章本身并不长,但是比较晦涩,乍一看像天书一样,但你要是看进去,其实也是蛮有意思的。
《指物论》的开篇就说:「物莫非指,而指非指」。有点儿像《道德经》里的「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」一样。
公孙龙说:一切万物,其实不是它自身,都是我们对它的认识,都是我们对它的称谓,对它们的描述……我们讲的万物,已经不是万物本身了。
看到这句话,可能有的好朋友就联想到:近代哲学有一个流派,提出的观点是「不可知论」——认为世界是很难认识的,甚至说世界是不可以认识的。《指物论》的观点,就跟「不可知论」有点儿像了。《指物论》这篇文章大家在百度里其实搜得到,要是多读几遍,其实也能够慢慢地靠近源头;但是呢,又觉得欠点儿火候(这种感觉)。《指物论》的「指」,就是认知和描述的意思。
那么,「庄子」就说:
【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】
庄子一说话,就是站在源头讲的。就这样一对比,就能看出庄子和公孙龙孰高孰低了……
公孙龙,当然他可能也是就着某个场景在驳倒别人,才会讲这个《指物论》;那庄子呢,就针对着公孙龙的说法,又提了些自己的意见或者说建议。
就是说,用「描述」(这个「指」,其实就是对于事物的描述、认知),用我们对于事物的「描述和认知」去讲「描述和认知的非描述和认知」,不如用「非描述和认知」去讲「描述认知的这种难描述认知性」。
听上去好像还是很难理解,我们再讲得直白一点儿。庄子的意思是:万物不是很难认知吗?那很难认知,你就不要用「认知」、不要用「描述」去形容「万物难认知」了,你直接就强调「万物难认知」本身(就是你到「源头」那里去),超越认知——你从「超越认知」的那个地方谈认知的这种艰难程度,认知的这种不可靠性……
如果大家还是不能理解,我们再简化一下:
「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」,它的关键句是什么呢?「你这样做,不如那样做」,也就是说关键句在后半句。我们要怎么做呢?「以非指喻指之非指」——以「不能描述认知」来表达「描述认知的这种荒谬性」。因为本自不能描述和认知,所以描述认知是荒谬的,庄子讲的是这回事。
所以说,人类的哲学思考到了极致,就到达了「不可知」这里……有的宗教里讲,说:「不可说」;那哲学说:「不可知」……超越了你的认知范围了,超越了人类的认知能力了!
庄子,其实是借着《指物论》为引子,来提出自己的观点。自己的观点是什么呢?在后面:
【天地一指也,】
其实,我们看到的天啊,地啊,一切万物啊……统一都是我们的认知,我们就活在我们的「认知」里面啊!
那刚才我们也说了,公孙龙还有一部比较著名的著作,不是叫《白马论》嘛!《白马论》就是从几个不同的角度讲「白马不是马」,它从好几个角度来立这个观点——说「白马并不是马」。这篇文章也是不长,大家在百度里也搜得到,也是蛮有意思的。
公孙龙虽然很擅长辩论,但是他是针对着「相」反反复复地在驳斥别人,在立自己的观点;那庄子呢,他最擅长的是什么?——离相,是吧?
所以他说:
【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】
你站在「相」里讲,说「白马不是马」这些事;不如「以非马喻白马之非马也」,那你不如离相(「非马」就是离相)。就是说「一切马」(不管你白马、黄马,还是黑马……一切马),它都是「非马」,它不是真实的——一切马都不是真实的。既然一切马都不是真实的,那么,你白马当然也不是真实的,黄马也不是真实的,黑马也不是真实的……
庄子就是始终站在源头,以「真实」来讲「真实」。他就觉得公孙龙是站在「相」上进行「相」上的驳斥,这样还是蛮累的;要是站在源头最简单。本身「马即非马」嘛,就根本没有「马」这个实际存在的事物,那你还谈什么白马、黄马、黑马呀?——这最简单。
也就是说,公孙龙如果用一千个字来完成一篇论文的话,庄子用一句话就可以了。但是,驳斥公孙龙的观点,并不是庄子的目的,庄子其实想立自己的观点。他的观点是什么呢?
——后面有:
【万物一马也。】
万物都像马一样,都不是真实的(万物都不是真实的)。
所以,这一段落看上去相当的复杂和拗口,可能你让不同的人翻译,他都给你不同的译文。但实际上,这段落的最关键的这句话就是在后面:「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」。庄子想提出自己的观点,就是「天」与「地」……一切一切,都是我们的「认知」而已,我们活在我们的「认知」当中。万物就像马一样,是虚妄不实的(并不是真实的)。
然后庄子说:
【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】
就是随他可不可。
【道行之而成,】
这「道」好像一直没有主观意识,前面的《齐物论》也讲了——「道」,祂没有主观意识的。管你可不可,「道行之而成」——「道」就这样一直在运行,就这样地成就自身……
【物谓之而然。】
那么,随着「道」的这种运行,随着「道」的这种成就自身,万物也就这样地显现着……万物并不会去驳斥「道」,因为「道」是万物的根啊!「物谓之而然」,万物都要尊重「道」!
那么,万物能不能对「道」进行反抗呢?
【恶乎然?】
万物是否已经厌倦了自己被「道」引领,必须从属于「道」呢?
【然于然。】
万物好像一直在屈从,并没有反抗「道」。
【恶乎不然?】
或者万物本身并不想反抗?
【不然于不然。】
有的时候,看上去万物好像也在反抗,经常有一些突发事件,有一些超越常理的现象会产生;但是,那种产生好像也是「道」的安排,依然在「道」中,是「道」的一部分,或者说就是「道」本身。
庄子说:
【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】
一切好像都是注定的一样,万物好像就注定有某种状态,有某种样子,就注定会按照某一些规律去运行;「物固有所可」,就是好像有既定的轨道一样。
【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】
看上去万物都是这样子的,看上去万物都是这样地遵从于「道」。
【故为是举莛与楹,厉与西施,】
「故为(wèi)是」(这个地方「为」应该读四声),就是为了前面的这个观点,哪个观点呢?就是万物都遵循着「道」,是与「道」同体的,是「道」的表现。
为了证明这个观点,我们就拿「莛与楹」来打比方。「莛」,它代表很细的草的茎,草的茎肯定是细细的喽;「楹」代表柱子,比较粗喽。然后,也举个例子,就是「厉与西施」。「西施」,大家都知道,很美;「厉」,代表人患了癞病,浑身长了癞疮,很丑。就是无论是「细」与「粗」,还是「丑」与「美」……
【恢恑憰怪,道通为一。】
在这个现象世界里,我们看着现象的种种不同和对比——无论是细细的草的茎,还是粗粗的房内的柱子;无论是长了癞疮的丑陋病人,还是美丽的西施……不管万物与万物之间有怎么样宏大的诡秘的区别,或者万物与万物之间有着不可思议的古怪,让人莫测;不管怎样,不管万物之间的悬殊有多大,「道通为一」。
就是在「相」上看,万物与万物之间差别很大,甚至完全相反,这种对比非常有冲击力,但是它的体性是「一」——「道通为一」。「道」,就是万物那隐藏着的共通的体性,「道」统一了一切的差异,一切的不同,甚至也统一了一切的相反。
「道通为一」——「道」是万物的本体。
【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】
庄子说:那些分散的粒子,它们好像有聚合的渴望,它们就会聚合而变成比较大的事物(各种粒子可能会聚合成比较大的事物,这个「成」,就是聚合成了)。
那么,物极必反,事物形成之后,它一定会毁坏;那么,毁坏之后可能分散,分散之后再聚合形成,然后再毁坏,反反复复地……
庄子说:其实这一切万物没有真正的「成」与「毁」,没有真正的「聚合」与「毁坏」。从根性上来讲,它们不还是那个「道」吗?因为「道」没有变,那种「通体性」或者说「同体性」、「一体性」并没有变啊!在这种「一体性」上,好像显现着有万物在「相」上的变化,而那种「体性」真的一直没变,还是那「一」个。
【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,而寓诸庸。】
庄子说:「唯达者知通为一」,只有非常了解「道」,了达万物的本质的这些圣者,才知道这种「通为一」是什么意思,是什么含义。所以,能够了达一切的这些圣者呀,就是因为这个缘故,他就向往「不用」(就是向往「无为」),「而寓诸庸」(后面讲了,这个「庸」就是「用」)。
【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;】
看上去「无为」,不做什么、不用什么,其实一切的「有为」,一切的「妙用」都包含在其中了……「用也者,通也」,在「用」中,你跟「道」是贯通的;「通也者,得也」,这种贯通使你能够领会「道」。
经常有人讲,说:如果本源是不动,那为什么不保持不动?为什么还动呢?一直不动就好了,一直在本源,我们也不用再费力地再回到本源了。为什么从不动到动,绕个弯子还要再回到不动呢?
如果你一直不动,你就不知道自己不动了呀,大家想一想,是不是?必须有「动」的对比,你才知道你是「不动」的。你说祂是本源,也必须有非本源去作对比,你才知道什么是本源;你只有离开本源,才能回到本源啊!
所以说,了达一切的圣者,知道「通为一」的道理,万物由「一」而贯通(这个「一」就是同体,不变、不动的这个「性」,由祂而贯通)。那这个圣者,他了达了一切了,他就歇用了(不用了),就向往「无为」嘛,是吧?但是,「无为」里藏着各种妙用,在用的时候才能通透、通达于「道」;通透、通达了「道」,你才能得「道」。
【适得而几矣。】
一旦得了「道」,你就会有一种:啊,我终于到达彼岸了,我终于圆满了!有这样的感受,这是一种愉悦的感受……
【因是已。】
「因是,已」,就是因为这个缘故,所以万物就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了。
【已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】
万物就这样随着惯性运行着……「不知其然」,它们其实可能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,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;而万物都这样做,却不知其然,不思考、不分别,做就随祂做,这就是「道」……
「已而不知其然」,一切就是这样啊,一直是这样啊,而不知为什么这样。因为不去想、不去思考、不起心动念……就是这样做,但是不起心动念,这就是「道」。
【劳神明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谓之“朝三”。何谓“朝三”?狙公赋芧,曰:“朝三而暮四。”众狙皆怒。曰:“然则朝四而暮三。”众狙皆悦。】
接下来,庄子就讲了个故事,这个故事很多好朋友都很熟悉,就是「朝三暮四」的故事。
「朝三暮四」,这个成语是怎么来的呢?说古时候有一个人,他养了一些猕猴——「狙公」,就是养猕猴的人,那他养了猕猴,不得给这些猕猴分发食物吗?他就跟这些猕猴商量,说:我每天都给你们一些山栗(就是橡子,比一般的栗子小一点——橡子)。养猕猴的人对猕猴说:我早晨给你们三颗橡子,傍晚给你们四颗橡子,好不好啊?这么多猕猴都很生气,说:给我们的太少了,早晨才给我们三颗橡子,太少了,太少了……生气了。
然后,这个养猕猴的人就对这些猕猴说:别生气了,那这样吧,我早晨给你们四颗橡子,晚上给你们三颗橡子。众多猕猴一听,早晨能得到四颗橡子,「哎呀,不错不错」,高兴了!
实际上,你早晨给三个橡子,晚上给四个,这是七个(一共七个),对吧?然后,换作早晨给四个橡子,晚上给三个橡子,这还是七个呀!七个七个,根本没变呀,是吧?
【名实未亏,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】
「名实未亏」,就是说,这七个橡子从「名」上讲,从「数量」上讲,它就是七个,没变,是吧?而实际给的也就是这么多,也没有变化(「未亏」,就是没有变化)。但是,猕猴却一会儿生气,一会儿喜悦……为什么呀?愚昧无知,太愚痴,缺乏智慧,或者说不懂得算术。
「庄子」就举了「朝三暮四」的故事,说「众人劳神明为一,而不知其同也」,众人就一直很辛苦、很辛劳地想要让自己的「心神」与自己的「本性觉明」合一,就是每个人都希望「哎呀,我怎么样能变成了达一切的圣者」,对于一切都是完全洞明的,完全了达的?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成为这样聪明的人。
但是,每个人都不知道,其实「神」与「明」本来就是一回事,你的「心神」与你的「本性觉明」,其实就是一回事;就是你的「意识」和你的「非意识」其实就是一回事,它就是一体的呀!它不是两回事,你不需要很费力地让二者合一。我的心神和我的觉明怎么样合一呢?很简单,其实。你不动用你的「心神」,就只展现「明」的那面了。如果说你的「心神」,你的起心动念属于「动」;那这个「明」属于「静」(它不动嘛,属于「静」);你想让「动」、「静」合一,你却不知道「动」、「静」就是同一个体呀!你不动,自然它就静了;你不动,自然就是在「不动」里面了呀!那个「觉明」就显现出来了呀……
一切圣者,怎么样显现他们了达一切万物的「觉明」的呀?就是「不动」啊!你「不动」,那你就在「不动」里了,就在「源头」了呀!就这么简单。但是,世间人不了解——我「歇下那个动」就是「不动」,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了解,有点傻乎乎的。
庄子就想到了猕猴「朝三暮四」的这个故事了。就说这猕猴傻乎乎的,你早晨得到三颗橡子,晚上得到四颗橡子,你一天还是得到七颗橡子;然后,改成你早晨得到四颗橡子,晚上得到三颗橡子,一天不还是七颗橡子吗?有什么区别?这些猕猴还是太笨嘛,是吧?
「大道至简」,简到就是难以相信,凡夫一定要认为祂非常复杂,要绕无数的弯路才能到达;实际上,歇下你的念头,当下就是「道」,就是「道体本身」;什么「明什么心」、「见什么性」的……就是祂嘛,还要绕啊绕……有的要绕很多年都绕不过弯来,他却不知道根本不用绕啊,当体就是啊!
【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钧,是之谓两行。】
然后,庄子就感慨说:「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钧」。
「圣人和之以是非」,就是「以是非和之」。「以是非和之」,这个「和」其实就是「随顺之」。「圣人」非常晓了通往源头的道路无限简单;但是,一般的凡俗之人,他们不相信这么简单,他们一定要绕路,一定要分别,一定要辩是非高下……那圣人就只能是随顺着他们。
所以,「以是非和之」。你呢,天天是是非非,那我也只好是是非非了。我这样也跟你一样,慢慢地随顺你的思维,在你的思维体系里,按照你走路的模式,我去跟你一起走路,跟你一起讲是是非非,慢慢地、慢慢地……把你再拉回到源头这里。
那圣人以是非和着大众,随顺着大众的思维而「休乎天钧」。这个「天」其实就是「道」;「钧」是制陶器用的那个转轮,可以一直转,一直旋转。「休乎天钧」,就是休乎「道」的自然规律,「道」会安排一切的!圣人把该做的做完了,他不期求。
「休乎天钧」,就是我尊重「道」的规律,该我做的我做完了,其他就交给「道」了,交给「道」来安排。圣人没有刻意地祈求、企盼,圣人无心,所以才是圣人啊!
「是之谓两行」,这「两行」是哪两行呢?就是「凡夫」和「圣人」这两种行为模式。
我们知道,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《周易》这三本书,号称是「三玄」。什么是「玄」呢?就是玄妙、难懂、难以揣测、很难理解的意思。但是《庄子》这部书,我们这样一学习,要是深入到字字句句的含义当中,又觉得也不是太玄,很多道理都是似曾相识的。
你要说它玄,可能就是因为战国时期的遣词造句、用语习惯,跟我们现代白话人差异太大了;就是说,这个句子看上去难懂。句子难懂,不代表义理难懂;义理其实并不难懂,是不是?我们这样一剖析,还是蛮简单的。
因为未来,我们也会讲《老子》;《周易》呢,可能还要放到后面一点。希望慢慢地……我们能够把一切「玄」变得「不玄」,从而契入到古圣先贤这深妙的、又意义甚大的思想当中去……
人类的思想到达最高峰的时候,就显得玄妙难懂,显得很玄。我们说「玄极入真门」,你把这个「玄」搞通了,你就入到「源头」去了……
好,今天我们先学习到这里吧!
感谢庄子!也感谢我们有这样一起来学习的机会!
感谢道!感谢所有一切万物……
而「道」,所有一切万物,都是我们的认知,也都是我们对于我们认知的描述和表达。
我们只是活在我们的认知以及我们的表达当中……
归根结底,我们只是活在我们「自己」当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