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寻《庄子》10 “沉默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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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0课·“沉默”
言者,不能尽意;
意者,难以言尽……
大家好!
我们继续来深入哲学家庄子的世界……
【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】
庄子说:古时候的人,他们各自的智慧所到达的程度都不太一样。
【恶乎至?】
这个地方的「恶」,就是「何」的意思。
古时候的人,他们的智慧都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呢?都有哪些表现呢?
庄子说:
【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加矣。】
有的人认为,从来就没有过物体产生(「未始有」,就是从来没有)。既然从来没有,那就到了极致了,没法谈了,就「尽矣」(没法谈了),什么都没有嘛,「不可以加矣」。如果你认为什么都没有,那还能谈什么呢?那就什么也别谈了。
这个地方的「至矣」,就是到达了极致。
庄子说:
【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】
有的古人认为物体是存在的,但是从来不曾有「界限」和「边际」。物体存在,但是你很难区分开它们。它们相互渗透,很难区分。
【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】
庄子说:有的古人认为,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这个「边际」也是找得到的;但是「未始有是非」,从来没有过是非对错。事物与事物有区别,但是没有对错。
这些人认为:
【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】
如果你总是执著是是非非、对对错错,「道」就在你这里亏了,有「缺损」了。为什么你一执著了「有是非对错」,「道」就在这里有所缺损呢?
【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】
庄子说:你有了贪爱、有了偏爱之后,就会有你讨厌的事物、厌恶的事物;你只要有所贪爱,就会有所厌恶。那么你有贪爱、有厌恶,「道」就在这里呈现一种不完整的状态。因为「道」祂是整体,祂不存在贪爱和厌恶,祂没有主观意识,但是你却有「贪爱」、有「厌恶」。所以当你的「贪爱」产生,就意味着你此时并不能够代表完整的「道」。
然后,庄子就感慨了,说:
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,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】
这个道的本自圆成,就说我们完整地、完全地合于道,或者说我们不能够完整、完全地合于道,道在我们这里有亏损、有亏缺。
庄子说:真的有道的这种圆成,真的有道的亏缺吗?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道的圆成、道的亏缺?那就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理解了。
【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;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】
庄子说:如果你认为道确实有成、有亏缺,所以昭氏会鼓琴。
这个「昭氏」,就是古时候的一个乐师,他善于弹琴。说这个乐师昭氏(他其实叫昭文),他擅长弹琴。
这是就着什么讲的呢?就着「相」讲的。在「相」上讲,有昭氏,这个人善于弹琴。就着「相」讲,道就有圆成的表现和亏缺的表现。但是如果昭氏不弹琴,就类似道无所谓成与亏(无所谓圆成与亏缺)。如果你认为本来无一物,什么都没有,那也不用讲谁谁谁善于弹琴了,是不是?如果你认为本来无一物,什么都没有,那也没有必要讲,我们可以圆成于道或者说亏缺于道,没有必要。所以就看我们是针对着「相」来讲,还是针对着「空」来讲(针对着无相来讲)。
【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者之知几乎,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】
然后庄子又说:昭文他擅长弹琴;师旷也是个乐师,他擅长奏一些打击乐器;我的这个好朋友惠子(也就是惠施),他擅长倚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。
惠子,在前面已经出现过了,我们知道。大葫芦的故事、大臭椿树的故事,当时就是惠子所讲的嘛。他是庄子的一个朋友。惠子也比较有才华,他善于高谈阔论。
庄子说:昭文善于弹琴,师旷这个乐师善于演奏打击乐器,惠子(惠施)他就善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。「三子之知几乎」,他们三个都属于各个领域里比较有才华的人了。「皆其盛者也」,而且他们的才华被世间人推崇,他们在各个领域已经算是领袖级的人物了,又备受世人的尊敬和推崇。于是他们的爱好就延续到了末年,终生他们就喜欢这样做——弹琴的弹琴,奏打击乐的奏打击乐,高谈阔论的高谈阔论,就这样终生都是这样子。
【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;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彼。】
像善于弹琴的这个昭文,善于演奏打击乐的师旷,善于高谈阔论的惠子,他们各有各的爱好,跟其他人都不同;他们也以自己的擅长、以自己的特长引以为傲,所以想要向其他人显示自己这方面的擅长。
「欲以明之彼」,就是向别人显示,想证明自己,或者说想要宣扬自己。
【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】
这个地方「坚白」指的是什么呢?是前面提到的战国时期的诡辩家公孙龙,他的一部著作叫《坚白论》,这个《坚白论》大家网上也搜得到,也是不长,但是很有意思。
公孙龙他认为,一个石头的「白色」与一个石头的「坚硬」不能同时并存。要么你说它是个白色的石头,要么你说它是个坚硬的石头。你要说这是一个白色的坚硬石头,公孙龙说「不可」——不可以这样,这三者不能共存。
为什么这样讲呢?因为白色是眼睛看到的,坚硬是手触摸到的,你的眼睛一看那是个白色石头,眼睛不能感受到这个白石头的坚硬,你这个手触摸石头的时候,只能感受到它硬不硬,但是手不能感知到它是不是白色。所以视觉的功能和我们这个身体接触的这个功能是分开的,是各自相独立的,这是公孙龙的观点。
公孙龙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,但是他就是就着「相」去发挥嘛。
然后庄子就说:「非所明而明之」。大家以为我擅长一个事物,我就彰显它(彰显我的擅长),向别人证明和显示自己。但实际上还是处在一种「非明」的状态里,你们没有真的跳出「相」看本质。所以大家就好像公孙龙一样,陷在那个「相」里面了,陷在这个石头的「白色」或者「坚硬」里面了,这个石头是不是「白色」和「坚硬」真的不能同时共存啊?就研究这些……
【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】
虽然公孙龙非常非常地聪明,但是他始终未能「离相」,庄子觉得很可惜。即使公孙龙聪明到可以驳倒所有人,但是他依然在「文字相」里求生存。所以「以文之纶终」,就是天天缠绕在「文字相」当中,这个「文字相」像个丝带一样把公孙龙给绑起来了。庄子认为公孙龙「终身无成」,没有真正的成就。
那庄子认为什么样是真正的成就呢?前面其实提到了——要「圆成本心」,就是完全地合于道,这才是真正的成就。
【若是而可谓成乎?】
如果你总是执著在「相」中,这怎么能说是你的成功和成就呢?
【虽我亦成也。】
当然了,就着「相」来讲,前面提到的这个昭文、师旷、惠子以及公孙龙,就着「相」来讲,他们都是世间的成功人士,很有名望、很有名气。「虽我亦成也」,就着「相」讲,从「小我」的角度讲,他们是有一定的成就的。
【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】
但是,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讲,他们这些「相」里的成就都不算是真正的成就。
【物与我无成也。】
这个「道体」本空,「道体」祂是无形无相的存在,没有「物」,没有「我」,也就没有「物之成」、「我之成」。物与我就无所谓成不成(无所谓成就、成功),连「我」都没有,谁去成就,谁去成功呢?
【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】
庄子说:圣人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呢?「滑疑之耀」。就是滑掉、消解掉所有的疑问和困惑的这种遍知一切的荣耀,这是圣人所追求的。
圣人到了人类智慧的最高阶段,世间没有任何的疑问、疑惑、困惑能难倒圣人,他就属于遍知一切的(他就像「道」一样遍知一切),而遍知一切,这正是圣人所追求的。
【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】
所以,因为圣人追求的就是成为「道体」本身嘛!「道体」本身因为祂无形无相,也无所谓「用」,无所谓真正地行使作用(行使有为法)。说这个道「不用」,总是无为,总是不动,但是它又包含着所有的万用在其中啊!
这个「庸」,前面庄子也讲了,它就是「用」的意思。说「道」祂本体是空性的,好像是无为无作的,但是祂蕴含着众多的妙性造作在其中。「此之谓以明」,这才是真正的「明」啊!
所以庄子向往的还是合于「道」的状态。
接下来,就又进一步去剖析,而且这个地方,庄子对于自己也进行了一定的「反观」,这是非常难得的!我们经常能够旁观别人,却常常疏于对于自己的旁观,对于自己的反观。庄子不仅仅能够观别人观得很犀利、很透彻,他也会反过来观自身,甚至不惜嘲笑自身。
庄子说:
【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,其与是不类乎?】
你看看,我总是说这些世间人著于「相」,著于相里的成就,著于那个「小我」,但是我现在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,我是不是跟他们也一样啊?或者我跟他们不一样?
【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】
庄子说:不管我跟他们是一样还是不一样,只要我开始与这世间人作比较了,那证明我也开始陷到「相」里去了,我跟他们也没有太大差别啊!所以庄子(你看)他有的时候嘲笑别人,但同时他也自我嘲笑。他已经真正地修证到了一种像「道体」一样无我无私的状态了。这个状态使得庄子能够把自己也作为一个客观对象来进行剖析,他非常地冷静。
然后,
【虽然,请尝言之。】
庄子说:虽然我跟世间这些人也差不了太多,但是我还是试着再讲一讲吧。
【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】
这个句子看上去很复杂,但是我们要先划分一下结构,这个「也者」、「也者」可以都把它先用铅笔划掉,它们都是语气助词。如果去掉了语气助词,这个句子就变得很简练了。
说有的观点认为,万物的存在有个开始;有的观点认为,「未始有始」——从来没有过开始;然后又有的观点认为,连「从来没有过开始」的这种观点都不曾存在过。
后面依然是我们把这个「也者」语气助词都先用铅笔勾掉,这样句子变得非常精练简单。
【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】
有的人认为有「有」(有万物的存在),有的人认为有「无」(无有万物的存在);有的人认为「未始有无也者」,从来没有过「有无」的划分;有的人认为连「从来没有过有无的划分」的这种观点都未曾存在过(本来就一个念未起),真正的本来(本来面目)就一念未起。
【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】
那么大家提到了说有「有」、有「无」,但是这个「有」和「无」,从真正意义上讲,它到底是有还是无啊?这个有是真的「有」吗?无是真的「无」吗?我们不知道啊!这个「有、无」是真的有或者真的无吗?我们不知道啊!庄子认为,人类对于世界本源、世界万相的认知一直是处于一种探索的状态,其实还没有定论。
【今我则已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?】
这个「谓」,就是表达的意思。
庄子说:我今天在这里也有所表达了。我的这种表达,表达了什么?我表达了一下世间对于宇宙的、对于世界万相、世界本源的认知大概有多少种,我已经有所表达了。「而未知」,但是我还不知道我所表达的这些是真正「有谓乎」还是「无谓乎」?就是我表达的这些对还是错,有意义还是没意义啊?我所表达的这些真的算是表达还是算不是表达啊?
这个地方我们就感受到了什么呢?就是语言它既能表达思想,又时时刻刻在困住思想。
如果我们一念不起,就在这儿安坐,内心很宁静,好像也是呈现很圆满的状态。那么一起念、一表达,就变得非常复杂。随着我们的表达就会带入我们更多的思考,起更多的念头,疑问也产生了,答案也产生了——然后对于答案的质疑也产生了——有了质疑,又会有新的答案……就这样无止无境。
语言,它是我们思想的表现,但是它又像牢笼,困住了我们的思想,我们又不能够不表达。所以庄子对于人类存在的这种悖论进行了一个很客观的、真实的表现。我们到底表达还是不表达?其实你说也说不明白,不说反而有时候挺明白。但是有的人不说是不明白,你要跟他说一点儿,他才有点儿明白。那到底要不要说呢?庄子都在困惑,说我现在也有所表达了,但是我都不知道我所表达的这些,是真正表达清楚了,还是没表达清楚?是真的有意义,还是没意义?算作一种表达,还是不算一种表达?我什么也不知道。
然后,我们知道古希腊有个哲学家,他说「人类的伟大就从他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开始」。
庄子这样的圣人已经可以合于道了,他还对于自己的状态进行质疑——我合的真的是道吗?这个道只是我认为的道吧?我是活在我的意识当中,我认为它是道,它是整体的,它是无私无我的,我合于它,这是最高成就,但是这依然是「我认为」啊!我能跳出「我认为」吗?
所有的哲学家,如果他思考到了极致,就一定会趣向沉默。一切思考、一切思想、一切语言表达的极致,就是沉默。沉默成了这一切的源头。
鲁迅先生曾经说「当我沉默着的时候,我觉得充实;我将开口,同时感到空虚」。
我们看那些思想极其丰盈的圣人,都好像喜欢沉默大于喜欢表达。
诗人雪莱也曾经讲,说「浅水是喧哗的,深水是沉默的」;但是,鲁迅先生也讲,说「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死亡」。
纪伯伦曾经说「虽然言语的波浪永远在我们上面喧哗,而我们的深处却永远是沉默的」。
所有的哲学家、各种流派,不管怎样在语言中呈现自身,凸显自己与其他人的差异,不管怎样打嘴仗,他们在沉默中都是如此相同,如此一致……
万物不管怎样喧哗,在本体中,它们都这样地沉默着,保有着自己的一致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