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寻《庄子》14 “庄子与蝴蝶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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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4课·“庄子与蝴蝶”
不争,则天下莫能与之争。
不辩,则天下莫能与之辩……
我们知道,在春秋战国时期,诸子百家争鸣:各门各派都认为自己的思想是最正确的,喜欢反驳别人的思想,相互间经常起争执、争辩和争论。超然物外的庄子就着这个现象就写了下面这段话,我们来看一下:
【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】
(文中的「若」,就是第二人称代词「你」的意思。)
我们来翻译一下,庄子说:假使我跟你争辩,你赢了我,我没有赢过你——在我们的争辩中,你取胜了。那么,你所说的一切就真的是对的吗?我所说的一切就真的是错的吗?
【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】
庄子说:假设我跟你争辩,我赢了你,你没有赢过我。那么,因为我赢了你,我所说的一切就都是对的吗?你所说的一切就都是错的吗?
争辩,它就是口才和大脑同时进行的一种游戏。那么,我们的口才加上我们的大脑思维,就能够证明一个人的对与错吗?有的人可能口才特别好,或者大脑反应快,这帮着他在争辩、争论中取胜了。他取胜了,他讲的就一定是对的吗?
【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】
庄子说:在一场争论中,一个人赢了,一个人输了,这其中就真的有一个是对的,另一个就是错的吗?或者说两个都是对的,或者说两个都是错的?
庄子认为,不能够仅仅凭借争论、争辩当中的胜负,就断定谁对谁错。我们知道,如果脑子转得快(很灵活),或者口才特别好,确实容易帮助一个人在争辩中取胜。但取胜的那一方,他说的就真的对吗?那他难道错吗?或者说无论胜败,两个人都对,或者无论胜败,两个人都错?
庄子说:
【我与若不能相知也。则人固受其黮暗,吾谁使正之?】
假设我跟你争辩,我们两个其实不能相互了解,相互懂得。
人注定了好像就固守在那种蒙昧的状态里,他很难知道一切的真相——到底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,很难知道。
「吾谁使正之」,就是「吾使谁正之」。庄子说:我们应该找谁来明辨这一切的是是非非、对对错错呢?
【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?】
找一个跟你意见相同的人来判断啊,那也不行。他的意见跟你相同,他怎么能够明辨对错啊。
那么,找一个跟我意见相同的人来明辨这一切行不行呢?也不行。他的意见跟我相同,那他可能又偏袒我这一边,他又怎么能很客观地明辨一切的是是非非、对对错错呢?那怎么办?
【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】
那找一个跟我和你都不一样的人,来明辨一切的是非对错,行不行呢?那也不行。这个人跟你、跟我都不一样,他怎么能辨我们之间谁对谁错呢?
要么,我们再找一个跟我和你相同的人吧,来明辨我和你的是非对错?那也不行。他要是跟我、跟你都相同,那他又怎么能明辨我和你到底谁对谁错呢?
庄子说:
【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】
要是这样看的话,我跟你之间,与他人之间,我们相互间都不能互相了解、互相懂得……我们到底应该依靠谁来明辨一切的是非对错的真相呢?
然后庄子就支招了,说:
【何谓和之以天倪?】
实在不行,我们就把一切交给上天,交给「道」吧!「道」是什么样子的呢?
【曰:是不是,然不然。】
这个地方就是说,这个上天——「道」的状态,祂一直就是「是其不是,然其不然」。
大家认为不对的,「道」也认为对;大家认为不是这样的,「道」也认为是这样。不然,「道」为什么让它显现呢?存在即合理。要是让「道」来判断的话,「道」肯定说谁都对,只要存在就合理。
【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,亦无辩;】
庄子说:对的如果真的是「对的」,那么,「对的」跟「不对的」肯定是不同的喽,那就不需要去争辩了。
【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,亦无辩。】
「是这样」如果真的「就是这样」的话,那么,「是这样」跟「不是这样」是如此的不同,我们也默认了,那也不需要去辩论了。
【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,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】
庄子说:这个「道」本来是没什么声音的,但是祂化现出了种种音声来「相待」。这里化现出来的音声,就是人对于「道」的讨论,对于真理、事实真相的这种讨论和争辩。
「道」(祂)自己是没声音的,但是祂化现出人间的各种声音。「相待」,就是相互衡量、相互确认、相互审视的意思。但是相互衡量、相互审视、相互确认,如果也不能搞清楚——「若其不相待」,搞不清楚……
因为人与人之间很难相互理解、相互懂得。那就很难真正地相衡量、相确认。既然不能够在人与人之间找到真理、真相——很难在人与人的这种争论、争辩中判断到底谁对谁错。既然是这样,那就不如「和之以天倪」,就是让上天(让「道」)来调和一切吧!
「因之以曼衍」,就是让自然来主宰一切吧。人与人之间如果争辩不出一个真理、真相,那就交给苍天,交给自然,随它去吧!「所以穷年也」,就这样过下去吧……
【忘年忘义,振于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】
一切就顺从「天」,顺从「道」,顺从「自然」……忘掉时间啊,寿命啊,忘掉这一切……
也忘掉我们想要争辩出是非对错的那些义理,那些法奥,全忘掉吧!就这样随顺地——与不思维、不追求究竟真理的状态,与这种「随它去」的状态共振。然后,我们就合于那种「无竟」的境界了……
「无竟」就是没有究竟,不再追求,不再探索,不再争论,不再争辩……就随它去;不再思维,让思维停止吧,就在这里安息吧!
「寓诸无竟」,就是「寓之于无竟」,把真理交给真理的源头本身吧,把真理交给真理的本体本身吧……
其实,人类在探寻真理的时候,都是力求探索到最清晰、最直接、最准确的真理,或者直接触及到真理的本体,从而对真理的本体进行描述。但是这是困难的,因为每个人的认知能力都不同……你也很难讲,说张三的认知能力就一定胜过李四;李四的认知能力就一定胜过王五,你很难讲……每个人的认知能力不同。
即便你在人类中找到了一个认知能力排第一名的人,你就真的相信、你就真的绝对地确信,这个人所认识的真理,就是绝对正确的真理吗?
庄子在对于「真理」的探索中,时刻保持着对于自己的质疑,因为他总是跳出来。他不仅跳出「万相」,他也跳出「自己」。所以,他在讲一些话的时候,显得好像模棱两可一样。因为「道」本身是超越思想认知的,也不是语言所能表达清楚的……
一直以来,有一句话说:「真理越辩越明」。通过辩论可以让真理彰显出来,但是也不一定。因为辩论(它)只是局限在人类的能力当中——局限在人类的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当中。但万一真理真的超越了人的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,那可怎么办呢?
人以为他得到了绝对真理,实际上真理可能看上去「人非常地可笑」,可能人还没有触及到真理本身的皮毛!
所以,庄子到最后就说:实在辩不清楚,那就交给天吧,交给自然吧,交给道吧……忘了时间,忘了年龄,忘了岁月的流逝,忘了我们想要争个是是非非、争个对对错错的那些义理……
就完全地放松、放空,合于那种无有究竟探索的状态(不探索、不思维)。让我们就融化在那种不探索、不思维的状态里吧……让真理含摄我们,而不要企图去左右真理……
接下来,又到了另一个故事:
【罔两问景曰:“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;何其无特操与?”】
这个故事也比较有意思,庄子比较有创意……这里讲的是「罔两」和「影子」的对话。
「罔两」,其实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灵界生命(一种「精怪」,或者说叫「妖怪」)。「罔两」,我们知道有个词叫「魑魅魍魉」,就是比较让人恐惧的灵界生命体。「罔两」(它)其实因为作为一种灵界生命,是有点邪性,有点妖性,但是又非常地自由自在,有一些独立的思想。
这个「罔两」就问「影子」,说:刚才你在行走,现在你又停止了;刚才你在坐着,现在又起来了……难道你就没有什么特定的行为模式吗?(「罔两」问「影子」)。
当然这个地方把「影子」给拟人化了,「影子」也能回答。
【景曰:“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】
「影子」就回答「罔两」说:「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」
其实,我也不能主宰我自己啊,因为影子,我们知道,它的主体动,它就得跟着动了,所以「影子」说我也不能主宰我自己。
「吾有待而然者邪」?是因为我必须依靠着这个主体,所以才这样的吧,主体(他)行走,我就行走;主体停止,我就停止;那么,主体坐下,我就坐下;主体起来,我就起来……因为我要依靠着主体才能生存啊,所以这不关我的事。不是说我没有特定的行为模式,你不要问我,其实你应该问主导我的那个人啊。
但是「吾所待」,就是主导我的那个人(我的那个主体),「又有待而然者邪」?他是不是也是很被动地被什么左右着呢?这个我就不知道了。
比如说:我们(这个人)走路的时候,我们的影子也会跟着走;我们停下来,影子也停下来;我们坐下,影子也坐下;我们起来,影子也起来……影子就听我们的话。但是我们听谁的话呢?这个就不好说了……
大家就可以展开想象了:是什么在让我们行走?什么在让我们停止?什么在让我们坐下?什么在让我们起来呢?
如果说我们主宰着我们的影子,那么主宰我们的又是谁呢?
庄子非常地善于观察,也非常善于思考,他的思考可以说天马行空啊!
下面又讲,影子对罔两说:
【吾待蛇蚹蜩翼邪?恶识所以然?恶识所以不然?”】
说:你问我,我为什么一会儿走,一会儿停止,一会儿坐下,一会儿起来……为什么我没有特定的行为模式?那我是依靠着我的那个主人(我的主体)的。
其实我依靠我的那个主体,就好像蛇依靠着它肚子上的鳞片才能够向前爬行。那么,「知了」必须依靠它的翅膀才能够飞行……这一切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呢?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为什么我一定要听我的那个主体的话?为什么蛇一定要靠着鳞片才能够行走?为什么「知了」靠着翅膀才能飞行?这一切,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。
其实影子不知道的这些,我们也不知道,为什么会是这样,为什么不会是这样?这一切谁说了算呢?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为什么春天万物生,秋天万物凋零?为什么冬天冷,夏天热?你能说清楚吗?也很难,是吧?一切都好像注定的,像安排好的一样。
爱思考的人类对于大自然的各种现象充满了疑惑,但是谁又能解答这一切啊……
接下来,又到了一个故事:
【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。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】
「庄周梦蝶」的故事几乎大家都听说过……我们知道,孔子名「丘」,叫「孔丘」;那么,庄子名「周」,叫「庄周」……
说过去有一次(也可以翻译成曾经有一次),庄子做梦变成了一只蝴蝶。「栩栩然胡蝶也」,是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哟!而且变成蝴蝶之后,庄子感觉好舒服啊,他都忘了自己是庄子了,他就觉得自己是个蝴蝶。
【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】
但是,突然从梦中醒来,发现:哎哟,怎么还是庄子啊(怎么我成了庄子了),我不是蝴蝶吗?
【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?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胡蝶,则必有分矣。】
这个时候,庄子就感叹了,说:也不知道是我做梦变成了蝴蝶,还是蝴蝶做了个梦变成我(庄子)了?我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子,我都搞不清楚了……
你要说我又是庄子又是蝴蝶吧,好像也不太对……因为庄子和蝴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,庄子是一个人啊,是吧?是个哲学家,也可以说是一个散文家;那蝴蝶(它)是个昆虫啊,庄子和蝴蝶明明是两种物类啊。但是,为什么我做梦的时候,是真的变成了蝴蝶,而且那种感觉(那种感受)无比地真实。
在我做蝴蝶的时候,我完全忘记了我做庄子的那一切;但是,我醒来之后,我变成了庄子,我又深切地感觉自己就是庄子,不是蝴蝶。
那么,到底是庄子做了一个梦变成蝴蝶了,还是蝴蝶做了一个梦变成庄子了?谁能讲清楚啊!
【此之谓物化。】
庄子说:也许万物之间就是可以这样变来变去的吧,一会儿你变我,一会儿我变你……看来人是可以变成蝴蝶的,蝴蝶也是可以变成人的,万物之间可以互相变化的……
前几天,有个好朋友还问我,说她在静坐的时候,看到人可以变成豆子啊,大米啊,花儿啊……问我是真实的吗?其实我个人是相信人什么都可以变的。我们就这样去理解:人死之后灰飞烟灭,那些微粒再重新组合的时候,它真的是可以组合成任何事物,对吧?人变成大豆啊,大米啊……这也很正常。
那么,蝴蝶变成人也很正常,人变蝴蝶也很正常!万物就是这样变来变去啊!庄子说这就叫「物化」。
所以,今天这节课我们就分享了三个段落。
第一个段落是庄子对于世间辩论的看法。他认为「辩不清楚」的,你就算在辩论中取胜,也并不代表你说的、你做的就一定是对的;你在辩论中失败了,也未必就表示你是错的。谁能明辨这一切呢?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,能够做一个最为公正的裁判。到最后就把一切交给天吧,交给道吧,交给自然吧!就让我们回归那没有思维,也没有争辩的真理(本体)本身吧!
第二个故事是罔两和影子的对话。罔两问影子:为什么一会儿动,一会儿停止,一会儿坐下,一会儿起来啊?影子说: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得依靠着我的主人行动,他怎么做,我怎么做。但我这个主人(主体),他是不是也得依靠着谁,我就不知道了(他听谁的,我不知道)……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,或者说为什么不这样发生,我搞不懂……
其实,这个故事里的「罔两」是庄子,「影子」也是庄子,庄子相当于自问自答。有些自然现象为什么这样发生,庄子也搞不懂。于是他就很形象地描述了一下自己这种搞不懂的状态。
所以,庄子的可贵在于他很真实。他虽然自己根底里认为自己其实是属于圣人啊,至人啊,天才……但是,他也会把自己的那种迷惑啊,无知啊……完完全全地展现给大家。
庄子把自己作为人类当中的一个「人」的代表,很真实地展现出来。就是人穷尽一生在探索,在追求……他探索到的、他追求到的,真的就是对的吗?就是有意义的吗?是否还有谁主宰、安排着这一切,俯视着人的所有行为呢?
真正的「哲学」不是一个句号,真正的「哲学」一定是一个问号。它是启发我们思考、思维的。因为在思考、思维的当中,才会探索出更多的、无边际的智慧。而智慧本身(它)就是没有边际的,智慧是无穷的……
第三个故事就是庄子做梦变成蝴蝶的这个故事。很多好朋友可能也做过一些离奇的梦:在梦里变成龙了,变成熊了,变成狼了等等。
也可能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,从男人变成女人,女人变成男人,可能各式各样的梦都有……但是,你有没有像庄子这样仔细地分析过,仔细地思惟过,为什么会如此?这含藏着什么样的道理?
这样《庄子·内篇》的《齐物论》,从「南郭子綦」与「子游」的对话开始,一直到「庄周梦蝶」结束。大家可以再回顾一下原文……《齐物论》真的是完完全全展现了庄子这种「超然物外」的感觉。
那么,到底什么是《齐物论》?「齐物论」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?「齐」、「物」、「论」:「物」就是万物;「齐」就是等齐;「论」就是理论。《齐物论》其实就是与万物等齐的理论。
什么叫「与万物等齐」啊?就是说,我们就是万物,万物就是我们。关于「我们就是万物,万物就是我们」的这些文字记载,就叫《齐物论》。
在前面讲「旁礴万物以为一」,就是我们与万物是一体,到《齐物论》又反反复复地在重申这个观点。世间这些复杂的现象,也是我们作为「人类」这种个体内心极其复杂的一种外显(一种表现)。复杂的一切的现象,其实都是「复杂的人」的表现……
庄子表面上经常讲「现象」,其实也一直把我们推导到「真理」深处去。如果实在想不清楚,就不想了,就让「道」来调和一切,调顺一切……
我们就好像共同乘着一座疑问、疑惑的「大船」,飘在「真理」的大海上。
是「真理」在推动着我们行走,推动着我们的思维、意识、疑惑、困惑而行走。是真理推动着我们行走,而我们就是「真理」的一部分,我们就是「真理」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