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寻《庄子》25 “地位与道德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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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25课·“地位与道德”
洗我以善，
忘于形骸……
我们继续来学习《庄子·内篇》的《德充符》，在这里庄子讲了一个故事……
【申徒嘉，兀者也，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。】
说在一个大师的门下，两个弟子吵架了，这个大师叫作「伯昏无人」。「伯昏无人」——在他门下这两个弟子，一个是申徒嘉，一个是郑子产，吵了一架。
具体是这样子的：申徒嘉他也是受过刑罚的一个人，他的脚也被砍掉了一只（他也是只有一只脚）。那么，申徒嘉和郑子产他们都拜「伯昏无人」大师为师。
【子产谓申徒嘉曰：】
有一次，子产就对他的同门师兄弟申徒嘉说：
【“我先出则子止，子先出则我止。”】
因为申徒嘉他只有一只脚，行动不太方便嘛，明显这个子产就是有点欺负残疾人。
他说：我要是先走的话，你就停下来，让我先走；你要是先走，我就停下来。
本来都在大师这儿坐着，是吧？下课了，出去的时候，肯定是有两只脚的人（行动方便的人）会先出去了。那么，子产其实就是欺负这个残疾的师兄弟，有点讽刺他的意味儿，说：我先走，你就让我先走，你停下来；你要是先走，我就停下来，让你先走。而事实上，这个腿脚不方便的申徒嘉，他是不可能先走的，他总是会要慢一点的。
【其明日，又与合堂同席而坐。子产谓申徒嘉曰：“我先出则子止，子先出则我止。今我将出，子可以止乎，其未邪？】
到了第二天，申徒嘉和郑子产他们两个又同时在一个房间里，在同一张席子上坐着。
然后，子产又对他的这个同门师兄弟说：「我先出则子止，子先出则我止」。说我要是先出去，那你就停下来；你要是先出去，我就停下来，让你先走。那么，很明显今天我先走的（我先迈步子的），你就应该停下来。「其未邪」？你为什么不停下来？
【且子见执政而不违，子齐执政乎？”】
这个地方我们就知道了，原来郑子产他是一个执政官员（他是个官员）。
他说：今天我要先走，我要先出去，你为什么不让我先走啊？你就应该停下来，不要再做那些动作了，你应该停下来，很恭敬地让我先走，你怎么做不到呢？你明明知道我是个执政大臣，难道你不回避吗？你不应该表示你的恭敬吗？难道你把自己看得跟执政大臣一样高吗？
【申徒嘉曰：“先生之门，固有执政焉如此哉？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？】
然后，这个残疾的申徒嘉他就说：「先生之门，固有执政焉如此哉」？说我们都拜「伯昏无人」先生为师，在先生的门下，怎么还有这么执著自己的官位的人呢？
申徒嘉的意思是，我们在这里就是同门的师兄弟，应该互相尊敬。就算你是一个执政官员，但是来到这里，你跟我就是师兄弟的关系，你怎么能够借着自己的官位碾压我呢？你的意思是你是执政官员，所以你就看不起别人吗？别人就都不如你吗？
——就这样吵起来了……
【闻之曰：】
然后，这个残疾的申徒嘉他又说：我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：
【‘鉴明则尘垢不止，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处，则无过。’】
镜子要是擦得很干净，灰尘和染垢就不会停留在镜子上面了；如果灰尘和染垢停留在镜子上面，这个镜子就没有擦干净，就不明亮。那意思就是说，您跟我是同门师兄弟，如果不能够彼此尊敬，说明您内心还有一些染垢没有擦干净；如果内心还有染垢的话，您就没有办法像我们的师父那样达成「道」的那种通明。
「久与贤人处，则无过」，我们都来拜我们的师父为师了，师父在我们心中是贤人，我们应该向师父学习，应该检点自己的过失啊。
申徒嘉说：
【今子之所取大者，先生也，而犹出言若是，不亦过乎！”】
就算您是个执政官员，今天您也来拜伯昏无人大师为师了，您肯定是很欣赏我们的先生「伯昏无人大师」的，所以您才来拜他为师。那么，既然拜先生为师，就要学习先生的为人做事，你怎么能这样讲话呢？你觉得这是不是一种罪过和过失呢？
【子产曰：】
然后子产就回答说：
【“子既若是矣，犹与尧争善。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？”】
子产他确实不太善良，虽然他是一个执政大臣（是个官员），但是在道德上很明显还是有一定的缺陷的。
对于这个残疾的师兄弟，他竟然这样取笑人家，说：哎呀，你都这个样子了，你都受了刑罚，被砍去了一只脚了，你还好意思跟尧帝去比谁善吗？说你都这个样子了，你是办错事儿了，受了刑罚，你才会被砍掉一只脚的，都这个样子了，你还好意思跟尧帝去比谁善谁正吗？衡量一下你自己的德行吧，你还不自我反思一下吗？你为什么受了刑罚呀？
【申徒嘉曰：】
然后，这个残疾的申徒嘉就说：
【“自状其过，以不当亡者众；不状其过，以不当存者寡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，唯有德者能之。】
虽然缺了一只脚，但是智慧上他却不欠缺，他讲得很有道理。
申徒嘉这样说：是，我受了刑罚，被砍去了一只脚。但是受了刑罚的人很多，很多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冤枉的，即便自己被授了刑罚了（被执行了刑罚了），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冤枉的，觉得我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刑罚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。但是很少有人受了刑罚就安心地受刑罚，也不再申辩什么，就好像本来我这只脚就不应该存在一样，我就很淡然、淡定，砍我一只脚两只脚，我也无所谓。
受了刑罚之后，申诉的人、喊冤的人很多；不申诉的人、不喊冤的人、认为理所当然的人，是相当少的。
申徒嘉说：「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，唯有德者能之」。虽然受刑罚（被砍脚）这件事，没有人是心甘情愿的，发生了这样不可奈何的事却能够「安之若命」，就感觉这就是我的命吧，就随他去吧……像这样的人非常少，只有「道德」上到达了一定水准的人，才能够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安之若命，都随他去……
然后，这个残疾的「申徒嘉」又说：
【游于羿之彀中，中央者，中地也，然而不中者，命也。】
「羿」，就是后羿（也叫大羿，就是射太阳的那位），都知道他是个神箭手。
在后羿的弓箭的射程范围内，几乎没有人会逃离被射中。如果说来到了后羿的弓箭的射程范围内，在弓箭的尖儿对着的中央地带，那这儿肯定是很容易被射中的；都来到了这样容易被射中的地方，还没有被射中的人，真的是命大啊，这也是他的「命」啊。
其实，申徒嘉的意思是：也可能很多人都犯了一些过错和过失，但是有的人遭受了刑罚，甚至被砍去了脚；但有的人却免离了刑罚，这都是「命」啊！
【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，我怫然而怒；而适先生之所，则废然而反。】
这个残疾的申徒嘉说：想当初，我被砍掉了一只脚的时候，很多人因为他们有两只脚，他们的身体健全，然后就嘲笑我，嘲笑我身体不健全，这样的人很多……每一次他们嘲笑我，我都会非常愤怒……
但是，直到我来到了先生这里——来到了「伯昏无人」先生这里，来到先生这里之后，「则废然而反」，我就把别人对我的那些嘲笑都当作耳边风了。我的嗔怒、嗔恨，那种怨气全都放下了，我好像就「回归」到了一种心灵的平静当中……
【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？】
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师父「伯昏无人大师」他用他的「善」洗涤了我的心灵，所以使得我内在的愤怒、不满都消失了……
【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，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】
想一想，我追随「伯昏无人」大师已经有十九年了。但是在这十九年里，师父「伯昏无人」他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我是个残疾人（我是一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），从来没有过……
【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，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，不亦过乎！”】
这个残疾的申徒嘉说：今天，师兄您跟我都在追随伯昏无人大师来学习，我们「游于形骸之内」，我们在追求完善自己身体内在的道德（「形骸之内」就是心灵，我们在追求完善我们心灵的道德）。但是师兄你却在我的外形上（在我的身体上）来苛责我，你竟然讥笑我身体的这种缺陷，你觉得这是不是一种过失呢？
然后……
【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：“子无乃称！”】
这个时候，子产突然就有所觉悟了，他就突然改变了容貌（应该说改变了自己的那种心理），因为人的容貌、一切的面部表情其实也都是他的内心的一种表现和流露。
子产听了这番话，立刻心里就有所改变了，于是就说：「子无乃称！」唉呀，请您不要再说了！他就很惭愧了……
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。
师兄弟间吵个架，其实也是很常见的事情，也很正常。在吵架当中就能看出一个人的道德修养，当然也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有智慧和口才。虽然残缺了一只脚，但是申徒嘉这个人，他的角色非常地高大、鲜明。
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这个故事……
说子产他因为他是一个执政官员，可能一直以来在官场上很多人都很尊敬他，他习惯了。那么，来到了伯昏无人大师门下修学的时候，他看到他的师兄弟申徒嘉是个残疾人，他有点儿瞧不起他。
因为残疾人他走路不方便嘛，可能就慢吞吞的，他故意说：下课了，我要是先出去，你就停止；你要是先出去，我就停止。那肯定每一次都是他这个双脚健全的人先出去，对吧？要从座位上下来，肯定是他先下来了。那意思就是说，我每次都能够先下来，你看你那个慢吞吞的样子……
到了第二天，两个人同一个房间，又在同一张席子上坐着，他又这样说，子产又欺负他这个残疾同学，说：我要是先出去，你就停下来；你要是先出去，我就停下来。那肯定还是他快，对吧？残疾人肯定要慢嘛。
然后，他仗着自己是执政大臣，他又说：今天明明是我快的，你应该停下来，表示你的恭敬，你为什么没有停下来？你见到了执政长官，你都不回避，不表示你的恭敬吗？你把自己看得难道跟执政长官（执政大臣）地位一样高吗？——一看这个人，虽然地位高，但是素质很差，是吧？
然后，申徒嘉不卑不亢，虽然是残疾人，但他一直表现得非常地淡定而睿智。他说：先生门下难道还有执著自己官位的人吗？难道你觉得你是执政大臣，你就看不起别人吗？如果说镜子上有灰尘，就不会明亮了；镜子明亮就不会有灰尘。我们天天在我们的师父这个大贤人这里修学，难道不应该警醒自己的过失吗？现在来到先生这里来学习了，您还这样讲话，您觉得妥当吗？
然后，子产竟然说出更难听的话，说：你看看你都什么样了，你都受了刑，砍去了一只脚了，你还想跟尧帝去比美、比善、比正、比品行？你不衡量你的道德（不衡量一下），是不是应该好好地自我反省一下？
然后，残疾人申徒嘉他就说：同样是受了刑法，很多人喊冤枉，但有的人就觉得无所谓，「必然会发生，所以才会发生」。虽然受刑罚这件事谁也不愿意，但是摊上了这样无可奈何的事能「安之若命」，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啊，其实幸运或者不幸运都是「命」啊！
我记得当初在我还没来先生这里修学的时候，谁要是嘲笑我只有一只脚，我就会发怒。但是来到先生门下的时候，我好像什么都放下了，面子放下了，执著放下了，什么都放下了……管他们说什么，我就一直很平常的那个样子。也可能先生用他的内在品德给我的心灵做了洗礼吧……
我想一想，我跟着先生修学了十九年了，先生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我是个残疾人，从来没有讥笑过我。我只是在道德上在向先生靠拢，但是今天您却在讥笑我。我们来先生这里学习是为了提升内在的道德修养，您怎么能在外在的肉身表象上苛求我、嘲弄我呢？
申徒嘉说完了这番话之后，这个执政长官「子产」他就——哎呀，很不好意思……他终于开始有所改变了，他说：请您不要再说了！那意思是我知错了，我确实说这番话不太妥当。
一个人到底这个修为和修行怎么样，完完全全就在做人、做事上体现出来了。申徒嘉这位残疾人，身虽然有残，但是智慧非常健全，口才也很好，也有一定的定功，他的形象是如此地伟岸！
所以，以后我们无论是见到地位低下的人、丑陋的人，还是残疾人，都不可以轻易地嘲笑人家，要多多地发掘人家的优点。不管我们地位有多高、财富有多厚，都不要轻易地傲慢，因为在旁观者眼中，孰上孰下，一望而知啊！
那么当然了，庄子讲这个故事，我们也能够借着这个故事理解到庄子他的修养，他在倡导什么？他在贬抑什么？一切明明了了……
对于庄子的了解越来越多，庄子的形象在我们心中也越来越高尚……
庄子真的是一位大圣人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