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寻《庄子》36 “笑对生死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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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36课·“笑对生死”
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
吾与之友矣……
大家好!
我们继续回到《庄子·内篇》的《大宗师》。在这里,庄子首先讲了四个人的谈话,这四个人分别是: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。
【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:“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。”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】
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这四个人在一起,互相对对方说:谁要是能够「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」,谁要是能够了解「死生存亡之一体」,我就跟他做朋友。后来,这四个人「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」,就互相都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朋友。
也就是说,这四个人其实是同道中人,他们倡导「以无为首」,以「空无」的「无」为头,以「生命」的「生」为脊背,以「死亡」的「死」为脊椎骨的末端(就是尾骨)。
也就是说,他们认为死亡与出生、生存与消亡就是一回事,「本自一体,无有分别」。因为在「死生存亡是一体」的这个观点上,四个人是完全一致的,算是同道中人,所以他们「相视而笑」,互相看着对方这样地一微笑。「莫逆于心」,就是内心很默契,他们互相就把对方都当作是自己的朋友了。
我们也记得庄子在前面也讲过,老子也认为死亡与出生是一回事。也就是说,这四个人他们的思想跟老子也是很接近的。但是思想归思想,遇到具体的事情的时候,在考验当中,才知道是否真的从容超脱啊!
下面又讲:
【俄而子舆有病,子祀往问之。】
说过了不久,子舆这个人生病了,子祀就去看望他(问候他)。子舆一看,哎呦,我这朋友来看我了。
他就说了一番话:
【曰:“伟哉!夫造物者,将以予为此拘拘也!”】
他有点不好意思,想着超然物外者怎么还生病,说:不得不服啊!这个造物者他想把我变成脊背弯曲的这个样子,那我也是不得不变成这个样子啊!
【曲偻发背,上有五管,颐隐于齐,肩高于顶,句赘指天。】
此时在病中的子舆,看上去他是弯腰驼背的,五脏的这些穴口都朝着天,下巴已经隐藏到肚脐那里去了(身子很弯,像个虾米一样),肩膀又高过了头顶(头往下缩,肩膀高过了头顶),脑袋后边的发髻就朝着天……看上去确实挺可怜的,也挺可惜的……
【阴阳之气有沴,其心闲而无事,胼���而鉴于井,曰:“嗟乎!夫造物者,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!”】
一看就有点不对劲儿,子舆一生病就像患了严重的佝偻病的残疾人一样了,这为什么呢?
说「阴阳之气有沴」,阴阳之气在这里有凌乱,也可以说是「四大不调」。但是,虽然自己的身体都变成这个样子了,子舆看上去却「其心闲而无事」,好像也没有把这个病太当回事儿,还挺悠闲的。
而且他「胼���而鉴于井」,他甚至蹒跚着(摇摇晃晃的,走路都不稳的那样的)还走到井边,借着井水当镜子,还照照镜子。
然后又感慨说:「嗟乎!夫造物者,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」。唉呀,这个造物者真的是伟大啊,真的是把我变成了这样一个弯腰驼背的人了!
虽然子舆变成了这个样子,但是他好像还是挺幽默的(自我解嘲的)。一开始说:不得不服啊,造物者把我变成了弯腰驼背的人;后来还去井边照照镜子,把井水当作镜子,照一照再次感慨说:造物者实在是太伟大了,能够把我变成这个样子……
【子祀曰:“汝恶之乎?”曰:“亡。予何恶!】
然后,他的朋友子祀就问他:「汝恶之乎」?你讨厌这个样子吗?
子舆就回答说:「亡」(就是「不」),没感觉、没觉得讨厌这个样子。「予何恶」,我为什么要讨厌这个样子呢?
【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以求时夜;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,予因以求鸮炙;】
就说不管怎样,反正是造物主把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,他要是把我左面的手臂变成一只公鸡,那我就好好地打鸣去;造物主要是把我右面的手臂变成了弹弓的话,我就到处找鸟去打。意思是造物主把我变成什么样子,我就安于什么样子,而且享受其中。
【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,以神为马,予因以乘之,岂更驾哉!】
说如果造物主把我的尾骨这里变成了车轮,把我的神(也就是我肉身的灵)变成了马,那我正好用这个马踏着这个车轮行走,我觉得现成的交通工具都有了,我就不用再找别的交通工具了……意思是不管造物主怎么对我,我都享受其中。
【且夫得者时也,失者顺也,】
「得者」,就是说处于顺境的时候(一切随心所愿的时候)。子舆说:如果处于顺境,我就觉得是时机到了;如果处于逆境(「失者」就是逆境),我也随它去。
就是外在的环境符合我的心意,我就觉得时机到了,注定如此;如果外在的环境(境遇)不符合我的心意,我也觉得这就是应该如此,我就随顺它好了。
【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谓县解也;】
「安时而处顺」,不管怎么样,我都会随顺时节,随它去;这样哀乐就不能入我的心,我就不会因为外在境遇的变化,悲哀或者喜乐,不会的。我的悲哀喜乐就不会受外在这些境遇变化所影响了。「此古之所谓县解也」,自古以来这种状态不就是现成的、当下的解脱状态吗?就是说「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」了。
【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结之。】
子舆说:如果不能够获得这种超然物外的自在解脱,就说明被外物缠绞住了,牵绊住了,你还是执著在外物的某个点上的。你被牵绊住了,所以你就不会享受到这种自在和解脱了。
【且夫物不胜天久矣,吾又何恶焉!”】
再说了,要说万物跟天、跟道去对抗的话,什么时候赢过啊!什么时候也没赢过。万物都被天左右的,都要遵从天的,都要遵从道的,都要遵从自然规律和法则的,我又有什么不甘心呢?一切随它去吧!
看来,子舆不是一个口头上的得道者,他是一个真正的得道者。就算是他生了重病,看上去都像残疾人一样了。但他心还是挺悠闲的,没当回事儿。他朋友问他:这种感觉你不讨厌吗?他说:不讨厌,没感觉。造物主怎么把我折磨,我都无所谓。造物主把我变成什么样子,我都随它去,我都享受其中。「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」,这不就是现成的当下解脱嘛!再说我们都要遵从天,谁又能胜过天呢?我又何来个人的一些不甘心,个人的一些看法呢?一切随它去吧!
面对病痛,他没有抱怨,没有指责,还是一如既往地很超然、很潇洒——这个是子舆。
【俄而子来有病,喘喘然将死,其妻子环而泣之。】
接下来又讲,说过了一段时间,子来这个人也生病了,而且还挺严重。「喘喘然将死」(大喘气的样子,好像快要死了一样)。然后子来(他)的妻子一看,自己的丈夫这个样子快死了,他妻子子环就在哭泣。
【子犁往问之,曰:“叱!避!无怛化!”】
然后子来的朋友子犁,就去看子来。子犁去探望子来的时候,子来对他说:「叱!避!无怛化」,你来干什么,赶紧走,赶紧走,不要影响天命的变化。这一切都是注定发生的,你不要干扰,你来干什么,走开,走开……他这样说。
【倚其户与之语,曰:】
于是,这个子犁就靠着子来家的门,就跟子来说话,说:
【“伟哉造化!又将奚以汝为?将奚以汝适?以汝为鼠肝乎?以汝为虫臂乎?”】
哎呀,不得不服,伟大的造化(就是造物主),不得不服!也不知道这个造物主,要把你变成什么?要把你带向何方?它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,还是变成虫子的手臂?
然后这个将要死的子来说:
【子来曰:“父母于子,东西南北,唯命之从。】
父母要是要求孩子做什么事,让孩子去东,孩子就得去东;让孩子去西边,孩子就得去西边;让孩子去南边,去北边,孩子都得听从父母的命令。
【阴阳于人,不翅于父母。】
阴阳这个造化弄人,就好像父母能够命令孩子一样。阴阳(造化)是可以命令人的,它让人怎么样,那人就得怎么样。
【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悍矣,】
要是阴阳说:哎呀,时辰到了,你该走了,你得死了。我要是不听,我要反抗的话,那不是违逆了阴阳了嘛!等于孩子违逆了父母了嘛!
【彼何罪焉?】
子来说:不管怎样,阴阳是不会错的,它又没有罪过的,它不会犯错误的,它让我走,我就得走。
【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】
想一想上天给了我这个人的形体,为了这具肉身,我终生很忙碌、很操劳。到老了,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。死亡来临了,我就可以彻底地歇息了。
【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】
如果觉得我的「生」很好,那你应该觉得我的「死」也很好。因为一切都是上天给的,你赞美「生」,就应该赞美「死」,有生就有死。
【今之大冶铸金,金踊跃曰:‘我且必为镆铘!’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。】
都到临死的时候了,子来还在畅所欲言,讲这些大道理呢!
他说:想一想现今的那些冶金的工匠,在冶炼金子的时候,金子要是很踊跃、很激动地跳起来说:我一定要做镆铘(镆铘,指的是古代的一种宝剑)!不做别的,我就要做镆铘!如果金子能跳起来说话,说它一定要做那个宝剑镆铘的话,那么冶金的工匠一定会觉得这个金子好不祥,它怎么还挑挑拣拣呢?我让它做什么,它就做什么。
金子做什么,不得听工匠的话吗?怎么金子还有主观意志了呢?它还想有所选择呢?
【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:‘人耳人耳’,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】
子来说:今一(其实就是「道」、就是「天」)犯人之形,就是说塑造了人的这个形象。如果人一看,我有「人」的形象了,就大喊着说:我成「人」了!我成为「人」了!那个造物者(造物主)肯定也会觉得这是不祥之人,我把你造成什么样,你就什么样。你怎么还来挑挑拣拣了?好像是你能选择的一样,造物者就不会喜欢你了。
【今一以天地为大炉,以造化为大冶,恶乎往而不可哉!”】
子来说:现在想一想这个「道」(就是说这个本源之力量),祂把天地当作是一个大熔炉。这个「一」(本源之力量,这个道)把天地当作大熔炉,用造化(就是说命数、程序设定)为冶炼的工匠。
「恶乎往而不可哉」,那怎么能不顺从呢?这天地就是个大熔炉,你的命数注定的,你的命运就是个工匠,它怎么塑造你,你就怎么样成为自己,你是没有挑挑拣拣的这种选择余地的啊!
然后庄子最后讲了一句话,说:
【成然寐,蘧然觉。】
这子来一开始不是患病嘛,大喘气,快死了……然后他妻子一看,丈夫将走了,就在哭……子犁就过来看子来,子来也是高谈阔论,说:生死都是一回事,你要觉得我的「生」很好,那应该觉得我的「死」也很好,不要挑挑拣拣的,该走则走吧,很潇洒的样子……就这样「成然寐」。说完以上这些话,子来就走了……
「寐」,就是睡着了,其实就是说他已经「走」了。
「蘧然觉」。「蘧然」,其实是很惊喜的那种样子,或者很突然的那种样子。说虽然子来就这样闭上了眼睛,好像睡着了一样(他已经走了),但是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突然很惊喜地就醒来了呢?
他离开了肉身,就这样睡过去了,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,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另一个维度很惊喜地觉醒了呢?
「死亡」就是个生命的转折点、中转站,在这个维度可能走了,可能去另一个更好的维度「生」了,也可能「死亡」使我们从这种睡梦中结束,然后开始在觉悟中醒来……
确实也经常有人讲,说我们活着的时候都是在「做梦」,只有「死」了,才是开始醒来……庄子其实也是这个观点的。
子来就这样安然地睡去吧!他可能惊喜地觉悟了,或者惊喜地觉醒了……死亡的开关一按,他就从这种蒙昧状态过渡到了觉醒状态里……要是这样想想,「死亡」又怎么会是可怕的事情呢?
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……
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……
成然寐,蘧然觉……
死亡是肉身的睡去,精神在死亡后醒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