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寻《庄子》37 “孔子的自嘲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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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37课·“孔子的自嘲”
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……
大家好!
我们继续来学习《庄子·内篇》的《大宗师》。今天,庄子又讲了一个故事,在这个故事里,孔子以及孔子非常著名的弟子「子贡」都出现了。
我们来看一下:
【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相与友,曰:“孰能相与于无相与,相为于无相为?孰能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?”三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,莫然。】
庄子说: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这三个人是好朋友。他们曾经问:谁能够「相与于无相与,相为于无相为」?谁能够「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」?
问了这样的问题之后,这三个人同时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……于是,他们就成为了非常默契的、非常相懂的好朋友——这又是高人与高人之间的会谈。
我们看一下,这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问了什么问题,说:谁能够「相与于无相与,相为于无相为」?「相与」代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「相为」其实就是做事情。谁能够在与人打交道的时候,好像没有在跟谁打交道一样?谁能够在做事情的时候,好像没有在做事情一样(就是始终处在「空」中)?谁能够登上高天,游在雾中,挠挑无极,尽情地遨游、化空,把这个生命都忘了,「无所终穷」(到达一种无极的状态),谁能够这样呢?
三个人相视而笑……他们三个都可以这样,非常默契。于是他们就成了好朋友,而且是非常高级的好朋友。
话说人与人之间「相知」很容易,甚至「相爱」都不难,关键是「相互懂得」。尤其是「是否能够严丝合缝地、心心相印地懂得」,这个实在是太难得太难得了……
但是,这三位高人——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,就是能够心心相印地相互懂得。因为相互懂得,解释都是多余的,甚至讲话都是多余的。一切无比地默契,默契在「道」中……
【有间而子桑户死,未葬。孔子闻之,使子贡往侍事焉。】
庄子说:过了一段时间,子桑户这个人去世了,但是当时还没有下葬。孔子听说之后,就派自己的弟子「子贡」过去,看看能够帮忙做点什么……
【或编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】
子贡一去,看到孟子反、子琴张这两个人,一个在编曲,一个在弹琴。「弹琴的」就按照「编曲的」编的曲子弹嘛——「相和而歌」……孟子反、子琴张都是子桑户的好朋友,子桑户去世之后,他的这两个好朋友,一个编曲,一个弹琴,而且互相配合着在唱歌……
唱的是什么歌呢?
【“嗟来桑户乎!嗟来桑户乎!而已反其真,而我犹为人猗!”】
说:好啊,你这个桑户啊!好啊,你这个桑户啊!你很幸福地已经回到「真」那里去了,但是我们还在继续当这个「人」啊……
感觉很羡慕已经去世的子桑户一样,说:好啊,桑户啊!好啊,桑户啊!你已经回到「真」那里去了,但是我们还要继续做这个所谓的「人」啊……
【子贡趋而进曰:】
然后,子贡就不理解,他走上前去,就问:
【“敢问临尸而歌,礼乎?”】
人家去世了,你们在尸体旁边唱歌,你们感觉符合礼仪吗?符合礼数吗?
【二人相视而笑曰:】
孟子反和子琴张这两个人相视而笑,说:
【“是恶知礼意!”】
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「礼」吗?意思是:子贡啊!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「礼」啊!
礼仪的「礼」、礼貌的「礼」、礼数的「礼」,在不同人的心中有不同的定义,有不同的内涵啊……孟子反、子琴张这两个超脱者,他们心中的「礼」,肯定与子贡心中的「礼」是不一样的。
【子贡反,以告孔子,】
后来子贡回去之后,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(告诉了自己的师父——孔子)。
【曰:“彼何人者耶?修行无有,而外其形骸,临尸而歌,颜色不变,无以命之。彼何人者邪?”】
说:师父啊!您说这是个什么人呢(他指的就是孟子反和子琴张这两个人)?看上去也没有认认真真地修行什么礼仪道德,但是又好像超越了肉身形骸的限制一样,竟然在他们朋友的尸体旁边唱歌……「颜色不变」,好像没发生什么大事一样,真的不知道怎么形容他……
师父啊!您说这两个人是个什么人呢?
【孔子曰:“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内者也。】
孔子一听,就对子贡说:这两个人啊,是「游方之外者」啊!我可是游在「方之内」啊!「方」可以理解为「世界」(这个地方)。
这两个人已经超越了世俗,超越了「世界」了,但是我还在「世界」,还在「世俗」之内啊……
【外内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吊之,丘则陋矣!】
孔子再一次展现了他作为圣人,严于律己、善于反观自省,甚至善于自我批判的这种精神和习惯。
孔子说:你提到的这两个人是超然物外者,但是我还没有做到超然物外,我还游在物之中啊……
想一想,「超然物外者」和「无法超然物外者」走的是两条路线啊,甚至完全不相干啊!想想子桑户去世了,我竟然派你去吊唁,我是多么浅陋啊!
【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,而游乎天地之一气。】
孔子对子贡说:你刚才提到的这两个人,看上去虽然也是「造物者」造的人,但是他们的精神却「游乎天地之一气」,他们的精神与天地的「本源」共生、共化、共存、共在啊……他们没有局限在自己的肉身形骸之内,他们的精神是无比地超脱啊!
【彼以生为附赘县疣,以死为决(疒+丸)溃痈。】
孔子对子贡说:你提到的这两个人,他们把肉身的这种生存看作是一种多余的累赘,死亡对他们来讲其实是一种解脱啊……
【夫若然者,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!】
孔子说:既然如此,又有谁能够知道「死亡」与「出生」哪个在先,哪个在后呢?
【假于异物,托于同体;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;反复终始,不知端倪;】
孔子说:你提到的这两位超然物外者,他们在不同的事物当中能够感受到万物的一体之性。他们看事物的时候,「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」,会忽略表象——透过表象,直达本质、本源……要说表象的话,事物总是反反复复,「开始」又「终结」,「终结」又「开始」……
也不知道这「终结」与「开始」,这「死亡」与「出生」,哪个在先、哪个在后……
【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。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,以观众人之耳目哉!”】
孔子说:你提到的这两位超然物外者,他们一直就在世俗的尘垢之外,处在一种茫茫然、比较逍遥的境界里……
可以说,他们奉行的是「无为之法」、「无为之业」。像这样的超然物外者,又怎么会被世俗的礼仪所烦扰、所困驻呢?再说这样的超然物外者早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讲他们,别人怎么看他们了……
「耳」代表听,就是说世俗人对世俗人说什么,世俗人听到的是什么,或者看到的是什么……这一切,超然物外者其实完全不在乎啊!
【子贡曰:】
然后,子贡就问孔子说:
【“然则夫子何方之依?”】
师父您把这两个人捧得那么高,那么您依的是什么原则啊?您依的是什么「道」啊?
【孔子曰:】
孔子回答说:
【“丘,天之戮民也。】
唉呀,我怎么能跟他们相比啊!他们都是超然物外者,我还是「困于物内」啊,是「天之戮民」啊!也就是说,「天」怎么说,我就怎么做,我是受困于「天」的,我不自由、不自在啊……
【虽然,吾与汝共之。”】
虽然,我还不像他们那样超然物外……但是,子贡啊!咱们是一条道上的人,咱们该用功的地方还是要继续好好用功啊!
【子贡曰:】
然后,子贡就问孔子,说:
【“敢问其方?”】
那么,具体我们该怎么做呢?
【孔子曰:】
孔子回答说:
【“鱼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养给;相造乎道者,无事而生定。故曰: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。”】
孔子说:你看鱼都共同生活在水中,人其实都共同生活在「道」中。如果说打造一片池塘,就可以供养很多的鱼生存了;如果我们想要彻底地活在「道」中,感受着「道」,心里就不要放太多事,心空空的,这样才能够定下来(心要空空的,心才能够定下来)……
所以说,「鱼相忘乎江湖」,健康的鱼在江湖中各游各的,这个鱼把那个鱼可能都忘了,各游各的,很逍遥自在;人要是真的得了「道」,他也不纠缠另一个人,也就彻底地化在「道」中,融在「道」中了……
孔子还提到了一个「术」字——「人相忘乎道术」。不仅仅是「道」,这个「术」在这里指的是什么呢?就是通往「道」的一些方式和方法。人在「道」里各自「修道」,各有各的方式方法,各忙各的,其实都是在「道」里忙啊!
【子贡曰:】
然后,子贡就又问:
【“敢问畸人。”曰:】
说:师父!这个「畸人」(畸形的人,就是异常的人),您怎么去理解他?其实这里的「畸人」,子贡指的是孟子反和子琴张这两个超然物外者;他们比较特别,按理说自己的朋友过世了,那不应该哭吗?他俩不哭,还赞美死亡一样的,还羡慕人家——已经回到「真」里面去了,我们还要继续当个所谓的「人」啊!像这样的人就异乎寻常嘛,很多人不理解,就说他们很奇怪、很怪异,是奇特的人,不正常的人。
子贡就问自己的师父(孔子),怎么样理解这种怪异的人?
孔子说:
【“畸人者,畸于人而侔于天。】
大家认为不正常,认为人家古怪,那是「人」的思维,但是「天」并不认为他不正常啊。
「天」造了各种人,有人以为「正常的人」,有人以为「不正常的人」,正常不正常,在「天」看来都正常。
【故曰: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”】
孔子感慨说:所以,我们可以这样讲——在「天」看来,「人」中的那些君子还站在二元对立里,不能够超越「相」,他们其实是渺小的可怜人。「人」中的君子,在「天」看来就是渺小的可怜人……
这里,其实孔子在进行自我批判了。因为我们知道,在《论语》中,孔子一直是倡导大家做君子,不要做小人的。
在这里,当得知超然物外者的行为之后,孔子就对自己一贯的行事方针、生活准则进行了一个反思。就觉得:唉呀,我还是没有超离「相」,人家超然物外了,我还是困于物中啊……就算我能够很努力地做一个人人赞美的君子,也不过是这个二元对立的「相」里的君子,而且并不洒脱啊……在「天」看来,我这个所谓的君子也是极其渺小的啊!
当然,今天的这个故事是庄子所讲,庄子其实是借着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「口」在表达自己的观点。庄子不喜欢拘泥在「相」中,他喜欢超越在「相」外……
庄子喜欢「相与于无相与,相为与无相为」,他喜欢「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」……
庄子喜欢「游于方之外,游乎天地之一气」,他认为活着其实是一种累赘,死亡其实才是一种自在的解脱……
庄子喜欢「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于无为之业」,他甚至完全不在乎世间人怎么讲他、怎么看他……
庄子在这个故事里,也借着孔子的「口」告诉了我们:「修道」的一个关键,就是「无事而生定」。心里不要藏什么事,天天空空的,你这个心才会定下来……
「无事」才能生「定」,「空」了才能「定」,「定」了其实才能够浑然于「道」中啊……